這學期,學校規定上課前,須到工具室拿鑰匙開教室的門。這週,我早早等在工具室外,終於等到一位老先生,他笑說現在的老師都比學生勤奮了!我說「時代不同了呀」,應付一下。
這幾年,老劉從學校回來,常聽他說在課堂上數落學生。學生遲到、早退、翹課、睡覺、不閱讀、上課講話、無感、講電話、玩手機、出去上廁所就不回來上課了,還有學生以莫名其妙的理由請假。他嘮嘮叨叨後,下課時總還會有一些同學跑到老劉面前,尊敬地跟他說老師再見。
呵,我說,他不是嚴厲地數落學生,他還算是鼓勵性質地唸唸學生。讓學生感覺老師重視他、關心他,苦口婆心為了他。但其實我覺得老劉心底憤怒大於鼓勵。老劉對學生的憤怒相較於我的冷靜,他常揶揄我真是個有耐心、修養很好的老師。
而我,卻常常問自己,自己在教學上的欲望是甚麼?自己想要做甚麼?
我不將學生上課負面行為,視為我控制或掌握課程下的成果;我把這些不當的行為視為學生面對他們自己人生的態度。在我心裡,我看到的不是上課無禮或不敬,我看到的是人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。
人被放到名不符實的位置,或者突破,或者沉淪。或者主動,或者隨波逐流。
我以前是個沉淪的人。小時候,父母對我寄予厚望,我要做的事情只有讀書。印象深刻,小時候爸爸對我說他努力讓我們這一代有更好的環境讀書和學習,因為他自己是苦過來的。
小時候,我花很多時間坐在書桌前。我常常想像自己兩隻手是兩個人,他們走來走去、彼此對話。我也常常用橡皮擦,擦出長長的皮擦屑條,然後把它們編織成一塊小布。或者用力寫字,假裝自己寫出來的字是印章刻的或毛筆寫的。我想,我小時候如果就有平板手機,我應該也會一直上網遊戲和聊天。這種日子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很快地反應在學校名次和聯考成績上。資質、前途、價值,通常在那時候被給予一個定位。若不是自覺或堅強的人,自卑、茫然和對父母的愧疚感由心底而生,全身上下散發出失敗的味道,揮之不去。任何人對自己稍微一點評價,都像是標籤硬生生地刻在身上。
心酸的是,就算讓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是自由的,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甚麼。人都不知道該為了什麼而努力,何來敬意?
我慶幸自己能夠遇見老師。那感覺很像是小說中一文不值的默默小卒,不慎跌落谷底,卻遇見武功高強的奇人。奇人為小卒療傷,還教他絕頂蓋世的武功。
身邊許多關心我、愛護我的親朋好友常疑問我為什麼心裡那麼向著老師?那是因為老師教我價值。他讓我知道人可以透過努力讓自己有真實的喜悅,人可以因為努力而感到生命充實。他教我在人生中,懂得價值。
我十多年天真爛漫、虛度的青春年華歲月裡,掙扎、放棄、自卑、傲慢、偏見、錯誤…… 老師對我的寬慰、責難、鼓勵、教導,從中指正我的錯誤、教導我方向、讓我受挫、讓我願意為自己努力。
只是,我真正願意為自己努力,卻是我婚後的事情了,已是老師教導我十多年後的事情。作為老師,師,何其漫長,才能稍微有一些成果。這之中若不是他對我「誨人不倦」,還能是甚麼?「十年樹木,百年樹人」,或許老師對我的教導,可能是在我的兒孫輩才能看見開花結果。
我還沒畢業便受金雲學姊的照顧,讓我在學校兼兩門課。剛開始兼課時,我常想著接著下面該講些甚麼?整堂課下來,扭捏的不得了。後來,慢慢地,上課開始講些笑話。我那幾下花拳繡腿把學生逗樂了,心裡卻虛得很。兩三年後,我學老劉在上課時使用ppt。每回上課,我覺得自己像是業務員做簡報。至今,我已經兼課七年多了。我回想過去哪個學生最讓我印象深刻?竟如此陌生。
蜻蜓點水式的、萍水相逢的通識課程,我和學生一生中可能見不到三十個小時。就算他們跌落谷底,我連幫他們療傷的時間都不夠。即便如此,我仍希望自己並不只是從這三十幾個小時裡得到微薄的薪水,我仍希望自己做些甚麼。希望在三十幾個小時中說些心底話,期勉他們、鼓勵他們,努力讓他們了解、感受價值,從我身上看見價值。我勉勵他們,也勉勵自己。
以下,我引用老師書裡的一段話:
人若沒有真實的自己,必亦投眾好,視道義為不實,甚至只隨現實之偽而偽,只為自己之聞望與成就而譁眾取寵,或只為自己之悅樂而自我放棄。或若有所不得志,則自暴自棄,認同罪惡而糟蹋自己,對立一切美善之努力。無論得志與不得志,人若沒有自己,必難於真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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